an esoteric interest | 从塔罗牌开始(下)

接上篇

我的第三副塔罗牌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 Leonora Carrington 的作品。一套塔罗牌的 78 张是由 22 张大阿卡纳牌 (Major Arcana)和 56 张小阿卡纳牌(Minor Arcana)组成的,这副牌其实只有 22 张大阿卡纳牌。与达利的塔罗牌不同,Carrington 这套是她于 1955 年绘制供自己使用的,这副牌在 2017 年才被世人发现。

从第一次听说 Leonora Carrington 这个名字到对她痴迷其实只是过去这两个月的事情,当我试图回溯这个过程时发现很难以线性因果的顺序讲述清楚。

十一月某日在 Instagram 上看到一张画, 很明显的超现实主义风格,却比我已知的超现实主义更神秘。画中的女子不像知名的那些超现实主义画家笔下的女子形象那么情色,而是细腻阴柔的。这是谁的作品?

Varo, Encounter 1959

谷歌说这幅画是 Remedios Varo 的 Encounter(1959),维基百科说她是西班牙-墨西哥超现实主义画家,1908-1963,出生在西班牙,年轻时结识并嫁给了超现实主义诗人 Benjamin Peret,西班牙内战时两人一同逃至巴黎,进一步接触到活跃的超现实主义群体;Varo 在二战时逃至墨西哥并在那里度过余生,人生的创作高峰期发生在定居墨西哥、生活收入稳定后的人生最后十余年。1955 年,Varo 在墨西哥城举办了自己的第一次同名展,反响热烈。MoMA 于 1971 年在墨西哥城为她举办的回顾展是墨西哥历史上观众最多的展览,观众人数甚至高过 Diego Rivera。

英语世界知道她的人没有西语世界那么多,因此她的作品大多留存于西语世界的私人藏家手里,英语国家公共机构收集的她的作品更少,进一步导致她不被大众熟知。

我想起三月份旧金山即将实施 shelter in place之前,最后一次趁上班午休跑去图书馆取书时,在图书馆门口的二手书柜台淘来的 Women Artists and the Surrealist Movement,一本 1985 年定价 40 美元的大书。当时被书名吸引而买回家,大半年却没有翻开过。十一月的这天我又把它从书堆底部拿出来,在封底陈列的女艺术家中找到了 Varo 的照片和名字。原来答案一直都坐在茶几上等着我,于是我开始下沉进入这个兔子洞。当读到 Varo 最喜欢的画作与我一样都是 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 时感到特别欣喜。

四天之后,MoMA Youtube Channel 发布了一个名叫 HOW TO SEE | Surrealist Women Artists 的讲解视频

又过了一天,MoMA 举办了一个关于 Surrealist Women 的线上 Q&A。

又过了一天,订阅的一个博客在 Holiday Gift Guide 里推荐了 Varo 的挚友, Leonora Carrington 的一副塔罗牌——也是我收集这副牌的缘起。

New Yorker 向我推送一篇关于 Carrington 与女性主义的文章,LitHub 告诉我 Carrington 的儿子即将出版关于母亲的回忆录,时尚网站说 Dior 2020 秋冬高定系列的灵感来自女性超现实主义艺术家……

It feels like there was a time when I didn’t know who Varo or Carrington was, but once I did they were everywhere. 我不知道该把这归结为无孔不入的算法推荐还是冥冥之中的宇宙能量,可能时至今日这两者已经没有区别了。又或者是「Women Surrealist Artists」这个话题正巧进入了文化 zeitgeist?

在了解 Varo 的过程中,Leonora Carrington 这个名字频繁出现于各种资料里,反之亦然。

人们似乎无法将她们俩分开讨论。

Remedios Varo, Encounter (1959)

Leonora Carrington(1917-2011)出生于英国,是与 Varo 同期的超现实主义画家和小说家。

Carrington 出生于英国富有人家但从小极度叛逆,拒接英国上层社会当时对年轻女性的教育和限制,接连被两所学校开除。十九岁时在一次超现实主义展览上遇到了 Max Ernst,两人相识并发展了一段亲密关系,当时 Ernst 四十五岁。

Ernst 便是上篇提到的爱上 Gala 而离开妻子的那位德国超现实主义诗人,不出意料地,Ernst 再次与妻子分居。Ernst 与 Carrington 一起生活了三年,在艺术上合作并鼓励彼此的创作。直到二战伊始时,Ernst 作为德国人被当做敌对人士逮捕,Carrington 逃至墨西哥。她在途中因为失去 Ernst 而遭到很大打击,精神崩溃,被父母强行送入西班牙的一所精神病院,遭受了电击治疗。她后来把这段经历写成了回忆录 Down Below

Leonora Carrington, St. Martin d’Ardeche (1939, Lee Miller)

与早期超现实主义运动(1920-1930)产生关联的这一批女性艺术家多少都是她们与超现实主义团体中的男性成员的个人关系(亲密关系)而接触到超现实主义的。这些年轻的女艺术家接受过正经的艺术训练,对艺术创作的追求往往违背了家庭对她们的期望,她们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主见,抵触社会阶级和家庭给她们的枷锁,在超现实主义运动中找到了艺术表达和探索自我的出口。

Varo 和 Carrington 相似的四处奔波的经历和向往自由的心性使她们在墨西哥成为了挚友,她们在墨西哥城住得很近,几乎每天见面,以她们为中心发展开来的墨西哥超现实主义圈子每周都聚在一起。参与活动的画家 Gunther Gerszo 以此类聚会为灵感创作了《The Days of Gabino Barreda Street》(1944),画中的 Carrington 被藤蔓缠绕,Varo 则被一群猫咪包围。(Varo 在刚到达墨西哥时经济来源不稳定,接了很多商业散活,其中我很喜欢的是她为拜耳制药创作的一系列广告宣传画。在墨西哥初期这段时间她曾怀孕,但考虑到收入不稳定而选择了堕胎,导致失去了生育功能。Varo 终生无子,但喜爱养猫。)

超现实主义理论喜欢将男性视为逻辑和知识的象征(logic, genius, knowledge),女性则对应想象力与灵感(imagination, muse, magic)。男性艺术家觉得女性是捉摸不透的「她者」和需要被解开的谜题,她们的身体里孕育着他们创作所需的灵感。以 Varo 和 Carrington 为代表的的女艺术家重拾了主动权,她们认为女人拥有与自然和宇宙相通的神秘魔法,没有这些魔法,男人的逻辑与知识一无是处。Carrington 甚至觉得男人是女性魔法的敌人。

在墨西哥,Varo 和 Carrington 对神秘学的兴趣日益渐增,一起拜师学习炼金术、卡巴拉(犹太教神学)以及玛雅神秘学说。她们的作品相互呼应,有很多共同的元素,画中频繁出现身份为炼金术师、魔法师、科学家、工程师的女性人物,这些人物常常处于寻找真相或是通往觉悟的旅途中。

在神秘学的各种分支中,Varo 与 Carrington 对炼金术尤其入迷,并且从炼金术工序中看到了它与女性传统家庭责任和艺术创作之间的关联(painting, cooking, gardening, creating, nurturing, transformation)。她们过着将三者融为一体的生活。正是在这样的灵修艺术生活模式下,Carrington 在 1955 年开始创作自己的这套塔罗牌。艺术策展人 Tere Arcq 在 2017 年筹备 Carrington 回顾展时首次发现这套牌,将其囊括在展览中,引起了巨大反响。Carrington 作品中的神秘学元素多以奇形怪状、略显童稚的动物的形式展现,这套牌的存在体现了她对神秘学和塔罗牌的严肃探究。

Carrington Major Arcana 牌面设计并没有严格遵循某一个牌系,但很明显地呼应了马赛和维特牌系中的经典元素。与传统塔罗牌的修长形状不同,Carrington Major Arcana 是正方形的,原画绘制在镶有金箔的硬纸板上,倒挂人、星星和太阳那几张的真品想必一定很美。

我想我之所以在知道 Varo 和 Carrington 后对她们如此感兴趣,一方面是她们作品中女性魔法与神秘学色彩的关联,另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在艺术史上很少看到这样互相启发,共同创作,将生活、艺术与灵修完全融为一体的女性艺术家,她们密切的关系很打动我。

1963 年,57 岁的 Varo 死于心梗,Carrington 则一直活到 21 世纪,成为了活跃周期最长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Varo 离世前的最后几年因为对衰老和未来的恐惧而患上了严重的绝望与抑郁,因此更深地陷入了神秘学研究,企图依靠神秘能量掌控自己汹涌的情绪。Carrington 关于魔法、艺术与性别研究的一切思想则在 1970 年代汇集成为了一条实用道路——她参与到了妇女解放运动中,着重关注的是女性对自己的思想与潜意识的解放。这篇的最后,就用 Carrington 在 1976 年为自己的回顾展撰写的评论作为结束吧。

[…] Most of us, I hope, are now aware that a woman should not have to demand Rights. The Rights were there from the beginning; they must be Taken Back Again, including the mysteries which were ours and which were violated, stolen or destroyed, leaving us with the thankless hope of pleasing a male animal, probably of one’s own species.

Leonora Carrington: A Retrospective Exhibition, Exhibition Catalog (New York: Center for Inter-American Relations,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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